【賣港?認真就書了】
【賣港?認真就書了】
文:子令
這本書終於到達你手上。應該說,我是希望它能到達你手上,想想也知道,執筆之時根本不可能知道書的最終命運。尤其在今日香港。
你有想過,書是怎麼來到你手上嗎?並不是寫好內容印在紙上而已。而如果你對書業留意多一點,可能會知道銅鑼灣書店事件、知道「三中商」(三聯書店、中華書局、商務印書館)隸屬聯合出版集團,幕後老闆是中聯辦(註1),集團經營的「香港聯合書刊物流有限公司」是香港書刊發行的龍頭,2019年就傳出公司會將倉庫北移到廣州(註2)。
這樣的社會政治氣氛之下做出版,dirty press出版總監張小鳴此刻坐在商場裏的M記,背後就有一間中華書局,他不知幾淡定。你幾時入行?1986年。那倒是,爺開始做書的時候,聯合物流都未有。
「聯合物流是行內人有份養大的。」2004年由集團整合發行業務而成立,隨手抄集團網頁資料「現時,該公司與香港及世界各地300多家出版社和近1,000家書店有業務聯繫。每天經他們上市的圖書達20萬冊。」(註3)已能略知其壟斷地位。現在看書的你,又不妨揭揭書的前後,看出版資料裏有沒有列明發行商。
張小鳴解釋,出版人是不可能自己逐間書店去跑去送書,一來書不是出了只送一次,還要補貨,二來若是有發行商包攬,書店補其他書,可能也會因要達一定訂書量才可使用運送服務,而在發行商的清單上多選書,那幫襯該發行商的出版社,就算不是新書,也有機會在這個情況下獲補貨,書就不會只在新出期間接觸到讀者。
而聯合物流規模之大,又能順理成章把書派到三中商,令不少出版社顧不得是不是中聯辦持有,為了顧及作者期望或公司業務,都選擇光顧它。
但dirty press不。因為明知會把聯合物流養成巨獸,張小鳴做不到。「找發行商時曾有獨立出版的朋友建議我找聯合物流,我第一時間已對那個朋友很失望,因為大家貪方便,貪它在市場上佔有率高。」他說,自己就是這樣的人,若無法說服自己的事,他不會做,結婚生仔都係咁話。「一早知它有政治任務在身,只是大家對它太多幻想。過去曾有零星事件反映它是執行政治任務,2012年習近平上台之前,內地禁了的書,三中商就同時沒賣了,是大家沒為意而已,我一直看在眼內。」
不過說出版,重要的事他不止說三次,「不要太快將事情簡單標籤是政治」,「隨過去的變化到今天比較差的情況,除了過去十年,再之前一路都不太關政治事」。
張小鳴的故事,可以很簡單講起,一開始,都是打份工啫。「大專年代我是讀心理輔導的,但我不想從事所讀的,便從自己的興趣或長處出發,我當時最大的興趣是音樂、電影、書,音樂識聽唔識玩,電影亦不是太有熱情去做」,那就做書吧,「找與書或出版有關的工作,有一間公司是請市場部的,見工時市場部的主管跟我談過以後,說可能我比較適合做編輯,便轉介我去編輯部。」
「1986年的年代,算是一個黃金年代,文化等各方面都很活躍,行業也不需靠一些中國因素,本土已很蓬勃,好多人看書買書。」公司雖是出版宗教書,「不過它有一個好處,內容雖是宗教,但製作、生產,甚至管理方式都很具規模,換句話說,學了那套背後的工作模式,做什麼內容也可以。其實不同出版社最大分別在內容上,但背後的運作、管理都是同一套方法。」此後他再被挖角到另一間同是有宗教背景的出版社,離開也是因為「覺得當時做的書沒甚啟發性,內容相對比較滯後,與當時思想、文化相比,沒什麼前瞻性,做得好悶。」書不是特別清高,他說出版也要面對「邊個俾錢就邊個最有say」的現實,「我們覺得有些書內容好差不應該出,但部門主管卻說這本書的金主「俾十幾萬出來支持我哋,當時十幾萬是好大舊錢,結果出一本思想好古老,睇壞腦的書。」下次逛書店可以留意,有些書擺明是有錢人科水要出他的傳記,又或大集團著書說如何與香港歷史並肩上,都可能是這類。
他在新公司,拓荒。「今日已變了一間大出版社,在非宗教市場都佔一席位。他們那時是純粹做製作,因為出版過程牽涉製作,通常只有校對、美術設計、印刷安排等,內容唔理你。自資出版就似這種方式。那時社長想發展自己的出版,」就像建立一個品牌,建立得有系統些,路線清晰些,能為受眾構思更多適切的內容。」如果細心留意,每間出版社都有它的個性,如牛津出版社的書是偏學術、嚴肅些;出這本書的白卷出版主打通俗流行文化,兩者明顯不同。「我想將之前3、4年學到的,在那間出版社實驗一下。」一留9年多,張小鳴說,因為做出版是一條很長的路,有心做,非得花時間建立一切。
最後他沒有成為哪間出版社的old seafood,2006至2009年修讀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碩士,期間,他決定自立門戶,創辦了dirty press。「讀書的過程中發現,好多課題都值得出版,但那些內容別說基督教背景,就算一般的商業出版社也未必有興趣做,可能是因為超前了。舉例,我當時開始關心對資本主義的批判,及推動女性主義等課題,社會普遍對此沒多大興趣,出版社覺得虧本機會很高,更不會想做。」起名dirty,他為自家出版定下「立足邊緣,擁抱污名」的期許,2009年頭炮就出版了張國棟所著的《論盡明光社》,現在社交平台常見關於「道德L」的爭議,這本書可說是社會上鮮見探討兩派陣營對戰背後的脈絡與現象。講得太認真,說白了,書的野心不小,至少挑了明光社的機。之後還有為紋身去污名的《如是我紋:十個紋身港女的自白》(2017)、戳破香港藝術活動搞到風山水起,其實不過是名利場的梁寶山《我愛Art Basel:論盡藝術與資本》。
你會說,今時今日,仲邊有人睇書?但張小鳴提醒,什麼書本已死,出版、書店無得做,「整件事的論述,即使是同行也有些不是很準確的描述。」前景不樂觀的,是紙本書而已,「因為紙本書生產、出版及與讀者的關係已很久,很多時大家將兩者之間連結起來,書的出版就等同這件事,但我覺得這要分開理解。紙本只是一個媒介、載體,內容是另一回事。現在的人未必傾向用紙本書方式接收,但是否等於對內容沒有需求?我不覺得是這樣一件事。」
在這之上,再說政治氣候差,扼殺書的生存,便又再對問題的理解偏離了一點。「政治因素只是踩多一腳」,聯合物流搬倉到內地,同行叫苦,小鳴叫好,卻不是因為自己沒幫襯所以心涼,而是壞到盡處,才逼出改變的契機。搬就搬,不要再養這頭大象,而書的經營也早要轉型,跟大佬反而走得摩,畢竟大象轉身慢過龜速。「你看看,三聯的facebook做得好差,app亦不見得做得好(我不禁驚訝,它有app?)。我們試用社交平台做宣傳比它還快,大集團決策複雜,很多事情相當滯後。」dirty press也將出版物放在電子書平台,這條路,既是未來大勢所趨,也擺脫聯合物流的牽制。據美國出版協會(Association of American Publishers的2018年銷售報告,電子書佔全體約13%(註4),而同年台灣電子書市佔率約4%(註5),「香港更不用說,後知後覺得太緊要。」近年西方及台灣都非常關注電子書的發展,更有數據指出電子書潮流發展開始放緩或下降,有聲書冒起,也有報道說年輕人開始重歸紙本書懷抱。
「出版、閱讀、購買的習慣都改變了,正正是獨立出版的生存機會,三中商、聯合出版物流是用傳統的做法,在現今還是否有效?可能部分有效,但慢慢會失效。」這幾年香港的獨立出版社亦多了起來,格子盒出版社、後話文字工作室、手民出版社……張小鳴分析,「出版產業鏈開始失效,很多主流出版社開始收緊皮,冒險議題不會出,也不想湊新人,因為成本很高,特別是書的編輯,要一兩年才成熟,兩年之後走了,不就白白補貼?所以招聘都要求兩三年經驗以上,但好多想做出版的朋友,哪有兩三年經驗?有新的課題他們覺得值得出,或有前瞻性,有朋友想做書的出版,但沒機會入職,就看自己能不能做這件事。」
每逢書展臨近,大出版社都會如臨大敵,張小鳴倒沒太緊張,「書展是很好展示新書的平台,大家會聚焦在這個場合,多了讀者會留意,的確是出書好timing,不過有另一個弊病,因為太多新書,分散了注意力。」灣仔富德樓的艺鵠2018年就搞了個「香港獨立出版迷你書展」,出版社有選擇,讀者其實在書展之外都有得揀,還不必與拖行李箱的家長一起排長龍。2019年也繼續搞,連同九龍城書節,都漸漸做得有聲有色。
他常勸出版有心人先到主流出版社偷師幾年,三中商裏都不乏有心人,不過他想像,「如果是我,會待在裏面幾年,學好了工夫就離開。」
行業裏頭誰賣港?貫徹做出版、做人的理念,張小鳴一樣不願意人講哪句他又跟口水尾,他說「好多時一種論述拋出來,有朋友會跟它對着幹,我不傾向做這種,而是生產新的事物。」賣港,「坦白說,賣港,港是什麼?太廣泛了,有很多內容仍未釐清,大家都未說清楚香港是怎麼一回事,就說賣港,其實香港有什麼消失?有什麼變化?現在三中商就在努力建立這些論述,在各方各面出好多書。與其對住佢鬧,不如努力生產論述,來說什麼是香港,最後交給讀者自己思考決定。」
看他的facebook,其實立場亦非常鮮明,有什麼看不過眼都不留情面地批評,「我可以說有政治立場,但出書時我不會期望讀者一定要接收我的立場,我尊重讀者自己的判斷,因為每人的成長經驗、歷史,際遇也不相同。如dirty press出過女性主義或情色內容,與明光社、宗教立場有所不同,我期望讀者看完書以後,再去看明光社,如果還是支持明光社,我覺得ok。」
社會擔心出版自由,但張小鳴看,有時反而是同行自我審查,「不要被恐懼主宰自己,恐懼才是最大的敵人,有人是製造恐懼令敵人看似很巨大」,「恐懼的生產是大家都有份的,有些事大家不斷放大,很多人接收以後,恐懼如何處理?大家沒提供論述的空間、梳理的機會。」這就是書的存在價值,「當下情況可討論的議題很多,書可以處理,但如果大家被媒體主導,就變了少機會由此進路去思考。以前東歐、蘇聯集團,也是鐵腕統治,有一班人仍活躍做文化藝術,歷史例子是有的。中國是鐵腕,但我們未去到鐵腕時,就算鐵腕底下仍有做法。」
「要思考然後尊重受眾的決定,這是我做出版的原則,這原則是重要的,若非,那跟共產黨出版有什麼分別?它出版的目的是要洗你腦,我出版純粹洗人腦的話,是在威脅思想、言論自由的人。」不趕着書展出十本八本搶佔目光的書,因為他希望出好一本長銷書,「內容last得耐些,課題會討論很多年。追schedule會影響製作質素,正因為長賣,獻世獻好耐,就好唔聚財唔舒服,有排眼冤。」自信地打個哈哈,這位出版人既萬變也不變,不論時代、世局如何衝擊,繼續和這個城市且行且堅持下去。
註1:蘋果日報:2015年4月5日【中聯辦掌控聯合出版集團
擁三大書局兼壟斷發行 議員指涉違《基本法》】
註2:HK01:2019年4月20日【中聯辦旗下聯合書刊物流轉倉「北上」
港書或需先送回內地】
註3:聯合出版(集團)有限公司網頁:2019年6月3日參閱【發行概述】
註4:聯合新聞網:2019年3月18日【台灣電子書市終萌芽
五大困境待突破】
註5:Association of American Publishers:February 12, 2019
【AAP StatShot: Trade Book Publisher Revenue Increased by 4.6% in 2018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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